《月色朦胧》:都市中的哀愁与光亮
“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能反映出我们最好的一面,也能成为我们所希望的各种样子。”查尔斯·蒙哥马利在《幸福的都市栖居》中这样写道。这段话符合都市一直以来的固有标签:提供梦、光鲜亮丽和关于未来的无限许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我们眼中的都市,早已露出其残酷的背面。程青在新书《月色朦胧》(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5月版)小说集中所描写的三个故事,就像在都市不同角落中拍的一组快照,照见新都市人背后的情绪浮动,或汲汲营营,或星离雨散,全然显形纸上。
都市中的失落背影
同名的《月色朦胧》这篇故事,是一个“世故”的职场故事,也是一个生动的黑色喜剧,发生在报社职员秦益与副总编朱总两个家庭之中。秦益为了讨好朱总,获取晋升,巧心安排了一场两个家庭、六个成员的“海南度假”。从北京到海南的列车上开始,秦益的脑子里就“浪花翻卷”,装满了对行程的规划和担忧。而这种谨小慎微、既迎合又算计的心情,一直到故事的结尾都没有落地。所以读起这个故事来,度假时间虽然只有三天,却仿佛觉得他们在海南度过了一周半月,殊不知,“是经历而非时间,让人感觉‘活了好久’”。因为每时每刻,秦益的心都因猜测人心而泛起波澜,每一个旅行过程中的小插曲,在她眼里都标上了“有暗示”“有机会”的价码。
阿莉莎·夸特在《夹缝生存:不堪重负的中产家庭》一书中,将造成中产阶级困境的一大重要心理根源归结为“比较”。中产阶级的痛感并非无病呻吟,“当商业大亨就住在你家隔壁,当着你的面炫耀他的豪宅时”,你享有的已经足够富足的生活,也将“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也是秦益之所以会陷进朱总间接安排的这一场“鸿门迷梦”中最深层、最现实的因素。秦益一点都不特别,不过是都市中一个随处可见的企图向上攀爬却姿态尴尬的身影。
故事的最后,朱总提前结束行程,秦益得知换届结果。回想起这一路的自己,原本是难得的假期,可良辰美景早已如沙子散落,自责、自怜、生气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夜色暗沉,云层很厚,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团云彩的边缘透出似有若无的光亮。”这朦胧月色,或许是对职业发展的迷茫,也是对复杂人心的无奈认输。不过,每一次与失败的迎头相撞或许也都为我们排除了一个不正确的人生解决方案,所以程青让秦益举目仍望见月色,而不是全然把他们抛进暗夜之中。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以都市人群为题材的故事并不少见,但程青笔下的都市,切口是微小的,却能从中看见一种普遍漫布的情绪。埃莱娜·费兰特说:“我们只需要通过虚构的故事,让人们不带滤镜地看清人的处境。”程青书写的故事,并不曲折离奇,却是写出了能让人窥见自己模样的众生相。
都市中的相遇别离
小说集的另一个故事《阳台上的鳗鱼》,则温暖得像一个幻梦,是程青为孤独的都市人们编织的一弯不会熄灭的纸月亮。
离家北漂的姑娘,原是为了投身于一个主题为浪漫爱情的、内容悬浮到失去所有创作成员的剧本项目中,却无意之间被房东夫妇有分寸的关爱,以及他们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所打动。这个故事里,每个个体的生活都有缺角,内里布满创伤,但面对彼此的时候,他们都那么温柔、善良。那只阳台上的鳗鱼,是除夕夜跟着房东夫妻从高速路赶回北京送给姑娘的礼物。这种陌生人之间的相互扶持,是否就是一种都市人对“关系”的呼唤?
今年年初上映的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同样写的是一个类似的“限定亲情”的故事。东京的中华料理店老板是个中国姑娘,厨师、店员都是中国人,还会招收中国留学生作为短期工。原本陌生的人们在异乡找到了另一种家庭感,大家每日一起工作,年末一起跨年、包饺子,等春天来时又重新一起开工。料理店成为他们的精神归属地,只有店里的人知道彼此在KTV最爱唱哪首歌、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挫折、而在除夕夜又习惯如何度过。
不同的艺术作品都将目光投射在了内核相似的情感需求之上,这并非偶然,而是创作者对当下人们生活状态的敏感捕捉。将这种冲破隔绝的渴望放在后疫情时代背景之下,更让人觉得感同身受。都市仿佛一个聚集了天涯海角的旅客的“客栈”,每个房间彼此独立,比起乡村社会,它能包容更多的隐私和秘密,但旅客们仍然无法抑制内心深处与人相遇的渴望。因为这才是都市最重要的意义,是都市之梦既易碎又充满诱惑力的原因。
不过,程青的视角终归是更温情的。电影中的店员们遭遇了不同的事情后纷纷离散,而在《阳台上的鳗鱼》里,美满之下虽亦有令人难堪的谎言,但终归是以不断愈合的姿态在向前生活。人和人之间像被树影切割成碎片的月光,虽有裂痕,但仍是美的,是想要去珍惜的。
《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则是关于都市中聚散别离的另一叙述视角。这是一个旧故事,写于1998年,但故事读起来却毫不陈旧,因为里面捕捉到的情绪既具有时代感,也具有预言感。主人公在都市男女的速食爱情和都市“底层”的吵闹世界中穿梭着,有时候作为都市男女的调停人,却在高档酒店和精致住宅中目睹两人渐行渐远的感情,与彼此说出的再见轻飘飘如空气。而每每回到招待所,听着在都市打拼的人们那些不能更接地气的话语——明天穿什么、如何拿下这单生意、如何解决眼前的剩菜——却反倒获得一种来自生活本身的实在感、踏实感、安全感。这些琐碎本身也组成了大都市的肌理,是藏在街道和高楼背后的生命力。都市人的空心症何解?不妨与五味杂陈的生活本身来一场贴身肉搏。
艾略特有一句诗:“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这或许可以看作是生活的写照,没有过多的戏剧性,而通常是哑然的忍受。程青的小说也是如此,没有过多的文字修饰,也没有高潮迭起的情节,只是真诚地叙述、敏锐地捕捉,时而呜咽咽,时而戚戚然,又时而亮堂堂,如此,便写透了都市的哀愁与光亮。